钱救命,可老马怎么也借不来钱……只要梦到家里人过得不好,梦醒后的七旬老头一定得花段时间来消化自己冷如冰硬如铁的心情。
流了几滴清泪,不知道凌晨几点,老马又睡着了。睡着后他梦见自己去看社火,在人群里偶然看见了儿子兴邦,他确定那人就是他儿子马兴邦,但是那人躲躲闪闪的不愿意见他。听人说他过得不好,老马心酸地站在原地冷望,旁边的千百人喜滋滋闹哄哄地从他身边如河流一般擦肩而过,社火队走了、群众也走了,他却抬不起脚、走不了路……
临醒之前,老马还梦到了桂英她婆和她妈,梦见和她们说话、吃饭、种麦子、摘绿豆……梦见家里人一起劳动继续生活,算是一种幸运,特别是在梦里看见已故多年的家人,更是万幸,可惜多数梦醒后,做梦的人心情沉重。
忧伤的老人不止老马一个。下午四点半,干了一天活疲惫至极的钟能带着东西往回走。坐在公交车上的老汉,想起近来儿子日日醉酒,铺子彻底撂下了,白天睡到下午两三点,凌晨喝酒喝到夜里两三点——这叫什么日子!任是谁如此下去,怎会不废掉。方才正上班呢,学成带着哭腔给自己打电话,问他什么时候回来。钟能一听那口气,知道孩子又被打了,心疼得一边扫大街一边生闷气一边抹眼泪,乌黑的脸上因为痛苦而更加褶皱。
回忆小的时候,钟理他奶奶性格暴躁,动不动操棍子、用手掐、巴掌扇,一辈子打婆婆打老公打孩子,钟能在一种高压的环境下长大,生性略略怯懦,或者说谨慎过度。后来娶了钟理他妈,也是个暴脾气,在自家门口撸起袖子跟人骂架是常有的。钟能从不怪她,反感激她。村里人势力,哪个不畏强欺弱?钟理他妈的泼辣跋扈也是被逼的,说到底是为了过日子。
一个性格极强的人,身边必有一个生性极柔的人。钟能的父亲是这样的性子,钟能自己也是。怂的毛病像基因一样往下遗传,有时候反观自己,身为父亲更像母亲,身为爷爷看上去更像奶奶。无所谓了,他早想通了。他有没有尊严、是否被看重丝毫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知道他在做什么,他知道他做的事情对学成有多重要、对雪梅有何价值。
钟能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,儿时家里没钱他一年的学没上过,年轻时日子紧巴他没钱出去见世面,成亲后很快有了孩子,自己除了在户口本上当家,其它地方全是钟理他妈说了算。可怜的钟能,自我反省他这辈子除了种地、养孩子,没什么大的贡献——对国家没有、对社会没有、对钟家湾没有。在他的家庭里,他也认为自己从不是那个贡献最大的人。
他不会唱戏、不爱看书、不喜钻研,不懂木匠、干不动泥水匠也不会做小生意,人前不怎么会说话,人后没那么上进也不会较劲,在村里务农务了四十多年,没有知心的朋友、没有丰厚的营收、没有过硬的种地技术……
没能力、没才华、没意思,老汉钟能这辈子,几乎可以说是尘垢秕糠、劳而无功,除了靠种地把钟理供成大学生。
千算万算,没想到钟理有一天会成这个样子。
失望至极,失望至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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